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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是想寫羨羨被踹下亂葬崗的心情,沒想到寫著寫著,卻變成了鬼笛陳情和魏無羨相遇的故事,寫著寫著,居然還自圓其說了……按你胃。

並不是很正經考據黨,有錯請指正。

萬字有餘,但也只是寫著純粹自娛。


 

 

斜靠在臨時尋到的壁穴中,魏無羨頗些無神地凝視虛空。

被推下亂葬崗的第三天,又飢又渴,他記不太起來自己吃過什麼,好像草也啃過、蛆蟲也咬過,又好像全部都吐了出來。當初被困在屠戮玄武的洞穴,金丹護身,尚能一周不吃不喝;如今沒了金丹,甚至比常人還體虛,卻被溫晁捉在手裡,一把推下亂葬崗,也不知道究竟他做錯了什麼,要遭這樣的罪。

是呀,他們誰都沒做錯什麼,為什麼要遭這樣的罪?

在溫晁面前說的大話,什麼死後化為兇煞厲鬼也絕對不放過你們,如今都好似前塵往事。足足三天不似活人能承受的折磨,能把所有堅如磐石的意志都磨成一地細沙。

魏無羨動了動,嘶了一聲,肩膀已經疼得喪失知覺,估計早在他落下來的時候就挪位了;癱軟的手臂上皮開肉綻,隱約可見森然白骨──這是被一隻怨氣極大的雙屍魁抓出來的口子,屍毒早已入體三分。

屍魁本來就不是尋常可見的走屍、兇屍級別,百來隻極品兇屍也不過僅能選出一隻屍魁,還不一定能成功。如同滇南巫家養蠱一般,屍魁的產生方式便是把百具不得好死、怨氣極重的兇屍扔到一塊兒自相殘殺,最後活下來的那一隻便是百屍之王、屍中之魁。

屍魁誕生後會繼續吸食同類精氣,相互吞噬,聽著已經讓人一身雞皮疙瘩;然而,魏無羨曾經在古書上看過那些成為屍魁的「選才標準」:即將產子的婦人、財運正旺的富商、剛死了父母的孤兒、方結佳親的成年男子、餓了數月的乞丐……這些人形形色色,卻惟有一個相通處:在人生中慾望最盛的時候慘死,成就執念最重的兇屍。

從劍陣上被踢下,沒摔死他,被層層疊疊的樹冠給接住只摔斷了一隻膀子,原以為天無絕人之路,才知道不是柳暗花明又一村,而是一山還有一山高。

屍魁百年難遇,魏無羨這輩子只在書中看過,若有屍魁出世,必天降異象,須聯合數家仙門集體除滅,否則屍魁肆虐處百草不生、生靈塗炭,無人可安生──然而,現在就給他碰上這麼一隻,重點是,還是個懷著孩子的雙屍魁。

孕婦已經為母,母煞自古以來便是煞中之煞、兇上之兇,倘若孩子已經誕生,那還勉強能解決;若在臨盆之際慘遭毒手,胎兒已經完全成形,卻依舊留在母體當中。飽含臨盆痛苦和產子執念的母親,以及毫無道德理智、隱藏降世執念的嬰胎,二者交融為一氣、相輔相成,怨氣幾乎能化為肉眼可見,「魁中之首」當之無愧。

魏無羨原本以為這些都只是編來止小兒夜啼的──有哪個閒人會去殘殺一個臨盆的婦人,然後又大費周章搞來那麼多兇屍混成一鍋讓它們打架?雖然修道者壽命比尋常人長上許多,但極品兇屍打架可不是三天兩夜就解決的事,更何況一窩混戰,天知道等它們打完了人還有多少年能活,更別提屍魁難以馴化,真的成功養出一隻卻指不定被反口咬死,簡直拿生命犯險,野心再大的傢伙都沒膽嘗試這麼做。

然而,他如今在哪?答:夷陵,夷陵的亂葬崗。

千年古戰場,百年屍山,溫晁這王八蛋滿嘴荒唐言,在推他下山時倒是說了句真話:夷陵屍山上隨便找個地方,一鏟子挖下去,都能挖到一具屍體。

亂葬崗,名副其實什麼鬼東西都有,不提傳聞中死在這裡的千軍萬馬,這麼長時間以來,不知多少人把無名屍和鬧鬼的兇屍都往這兒扔,早期仙家處理不來的「東西」同樣全往裡拋,日積月累。整個亂葬崗,就是一個巨大的養蠱皿,這麼多年了誰也沒膽下來看一看,溫家更是純粹圍堵,其餘放任不管,養出一隻驚天動地的屍魁,好像也不是特別難的事。

比起人為養屍,更可怕的便是天然野屍──野生的總比人養的生猛,人人都知道這個理。天知道這隻雙屍魁在這兒吃了多少兇屍,吸食多少戰場上的血腥煞氣。普通的兇屍原形皆是四腳著地,似極猛獸,然而這隻雙屍魁已經漸漸回復人形──意味著,這隻屍魁已經不再屬於「鬼怪」,足以媲美修練千年、可化形的大妖。

「哈、哈哈……」魏無羨不自覺笑起來,也不知道笑誰、笑什麼,「哈哈哈哈哈哈哈──」

如果能帶江澄看一看,一定很爽。親眼見過這隻屍魁,足以讓他倆吹上一年,相比之下,屠戮玄武那隻活了幾百年的王八又算什麼。

不曉得是怕到極點,抑或是身上的傷痛到極點,魏無羨此時的神智卻愈發清醒起來。

他身上沒有丹藥,沒有法寶,沒有隨便,甚至……沒了金丹,說起來,也就是個修煉過的平凡人。屍毒入體,雙屍魁的毒又豈是尋常屍毒可比擬?只怕他活不過一個時辰,便會全身發毛、四肢僵硬而亡,再成為雙屍魁的口中糧、腹中食,連想化為厲鬼報復溫家的氣力都沒有。

靈氣也是氣,怨氣也是氣。靈氣儲於丹府,可以劈山填海,為人所用。怨氣也可以,為何不能為人所用?

剖出金丹,他身上靈氣所剩無幾,只餘滿腔滿腹的怨氣與怒氣。

溫家不就是想看他這種下場嗎?

狼狽地、不堪地、悲慘地,無盡痛苦地,孤身一人地,死在這片亂葬崗裡頭。

江澄還在等他出去,他答應過的,會好好照顧江澄,維繫江家最後的血脈,然而他食言了;歧山溫氏還在外頭作威作福,他詛咒過的,就算死了他也要化為厲鬼,將這群人渣廢物碎屍萬段,然而他還是食言了。

魏無羨不知怎地,想起江厭離口中描述江家撿到他的場景:破爛的天,破爛的小屁孩,啃著破爛的果皮。

他這人,忘性大,不是因為記性差,只是太多事都不想記著,好像把那些痛苦的悲傷的難過的破事忘了,掛著個笑臉蛋兒就能當從沒發生過。但事實上,不過就是這條命從來沒有真正屬於自己的一天,從入了江家卻仍然姓魏的那天起,這便是一輩子還不完的債。只要還活著,就要為了江家的恩;只要還活著,就不能放下對溫晁的恨。

修仙,修成神仙。修了金丹便能延年益壽,修了法寶便能權勢雙全。修身養性?修己修德?──都是他媽狗屁!修真界的謀財害命還會少嗎?權勢爭奪有因此淡泊嗎?看看江家,看看溫家!

天道曰:人有生老病死。生無帶來,死無帶走。

修仙即逆天,試圖打破因果輪迴,企圖反抗天理報應,修到後來,也不過修得都是矛盾。

明知不可而為之。

他想出去,而他周遭有一具可以勝過所有兇屍的屍魁。

從洞外傳來隱約嬰兒的哭嚎,悶悶地、細細地、極委屈地,像是在嚎著肚子餓了。在陰沉的亂葬崗谷底、充滿屍臭怨氣的空中,迴盪著女子輕柔的安眠曲,如同兒時每一個睡不著的夜晚,師姊會哼給他聽的那般,再配上一碗香甜的奶羹。誰又知道,這種溫柔的歌聲來自一個成為雙屍魁的母親,她還來不及見到她的孩子,便已經死不瞑目,被拋入夷陵屍山。

魏無羨揚起淺淺的笑。

他身上所有能用的東西都丟了,橫豎都是死,那還有什麼好怕的?煉化怨氣就煉化怨氣吧,若有陽關道給他走,他也不願走上這條獨木橋……唔,或許奈何橋更合適點?天知道當時他的張口隨來,如今也成了保命妙藥。

「……這位姑娘,您的孩子哭了,是餓了嗎?」

蓬頭垢面的黑衣青年從藏身的山穴中走出去,摀著斷臂倚在山壁上,嘴角微彎,在這般幽暗寒冷的氛圍裡,顯得那般突兀。

捧著巨大到不正常的腹肚,正在哼著安眠曲的少婦停下來,側頭看他,褪去瘋狂的食欲與飢餓,居然依稀可看出生前是個美人胚子……只可惜美人現在嘴快咧到耳根子後,一嘴尖牙好比野獸,十指指甲勝過鋼刀,身上還染著斑駁的血跡,受傷的部位翻滾著蛆蟲──撇開這些,其餘還是很寧靜美好的。

「我的……孩子。」

帶著鐵鏽餘韻的嗓音自空氣中飄散開來,迴盪在谷底,有著令人難以抗拒的魅惑甜膩。既甜美又沙啞,既清純又滛蕩,讓人無端心生嚮往。

兩行血淚自鑽滿蛆蟲的眼窩流下,匯聚在尖尖的下顎,然而那濃稠的血液卻散發一股奇香──有如江楓眠外衣被陽光曬過的溫暖味道,有如江厭離身上淡淡的體香,有如江澄在夜晚和他分享的一壺酒,有如蓮花塢瀰漫的花香鳥語,有如菱角蒸熟揭籠時一瞬間的欣喜……有如一切一切,在魏無羨記憶中美好的東西。

真是可怕的妖物,收攏了人心所有的弱點。

「……我的……孩子。」

女屍魁又重複了一遍,隨著她的嗓音,魏無羨笑著笑著,感覺有東西從自己面頰上淌過。

「……嗚……」

淚水自眼角滑落,魏無羨依然在笑,帶著哽噎地笑。這眼淚,其實從虞夫人把他們送上船開始就沒有停過,淌過了江氏夫妻遺體身旁,淌過了被化去金丹的江澄身旁,淌過了眾多江家子弟的屍體旁,蜿蜿蜒蜒,淌進了魏無羨的夢裡。

在夢裡,藍忘機落了一滴淚。

魏無羨沒有恨過他,也從來不認為自己做錯了事。

「對不起。」不知道在和誰道歉,也不知道他沒做錯事,為什麼要道歉;然而一旦開了口,卻停也停不下來。「對不起、對不起……」

對不起,妳還來不及見到妳的孩子,卻淪為一具屍體;對不起,我不懂這個世界,為什麼總是要在人最高興的時候搧來一巴掌;對不起,江澄,我弄丟你了,待找到你的時候你卻已經不是那個意氣風發的少年;對不起,雲夢江家,你們養我這麼大,卻淨給你們惹麻煩;對不起,對不起,縱使死到臨頭,縱使說了這麼多,我卻依然覺得自己……沒有錯。因為我不後悔維護了金子軒,更不後悔救了藍忘機。

我不後悔,我只想剝下溫晁的皮、想喝他的血,我對不起我自己,因為我不願意放棄。

對不起,我不願「度化」我自己。

我結不了生前所願,死也化不去執念,這殺人滿門的仇,我魏無羨魏嬰,只誓死報仇雪恨。到最後這一刻,都不願意放下。

女屍的雙手已經纏上他脖頸,耳畔迴繞著嬰兒的啼哭。他彷彿喪失一切感官,木木地看著自己死去,只感覺到雙屍魁的情緒似乎從每個毛孔中流入他體內,彷彿刺苦的寒冰,再次凍傷他已經傷痕累累的靈脈。所有的痛楚漸漸遠去,只剩下滿滿的恨意。

恨吧,就是這麼恨。

──我想生下我的孩子呀,他應該有著淚濕的大眼睛,純潔的面龐,小小的手、小小的腳,和小小甜甜的笑窩。

他想回到溫暖的房間,江叔叔還會敲敲門進來慰問他,江澄還會在一旁口非心是地耍嘴皮子,師姊會笑著給他說床邊故事。

──我想和丈夫活下去呀,他會愛我如初,給我和兒子一個溫暖的家,婆婆會喜歡頭一個男嬰,娘家也會因此感到光榮。

他還想繼續在雲夢過著射風箏、偷摘菱角蓮子的日子,偶爾去雲深不知處調戲一下藍忘機也挺好的,大家都那麼單純,沒什麼爾虞我詐、勾心鬥角,都是青澀的少年。

──夫君,為什麼殺了我?

是啊,為什麼是江家?

──我哪裡做錯了嗎?

溫家哪裡做對了?被趕走的水行淵,被放火燒了的雲深不知處,被他們破壞殆盡的蓮花塢,被他們攪得四分五裂的仙門。溫家做對了什麼?

──我好恨,但我出不去。

他想活下去,想屠盡所有對他不恩不義的敗類,想殺了所有骯髒的溫家子弟。他想拔去他們指甲,將泥水灌入他們咽喉,用水銀剝下他們的皮,恨不得一刀子一刀子剮去他們的肉,去拔去割去燙去燒,讓他們嚐到生不如死的滋味。

但他出不去。

雙目無神的黑衣青年反手掐上雙屍魁纖細的頸子,遠遠看去,像是戀人在擁抱。

──我好恨。

恨到什麼地步?

──我想殺死所有人。

我也好恨。

──恨到什麼地步?

我想殺死他們,縱使殺了我自己。

所以,我不怕。

在撲面而來的屍臭中,魏無羨腦中最後閃過這個念頭,然後眼前一黑,暈了過去。

 

* * *

 

「夫君,我懷上了。」

魏無羨迷濛空洞地醒來,聽見自己這麼說。

陌生的男人跪在「他」面前,一臉欣喜。

不認識的家紋,不認識的衣物,不認識的面孔,不認識的地方。不是江家,更不會是亂葬崗──魏無羨打量四周一圈,爾後又回到眼前的男人身上。或許在一個深愛對方的女子眼中,這個笑容是何等欣喜若狂;但在魏無羨眼中,這個男人臉上雖然帶笑,笑意卻沒有達到眼底。

「妳真好,這是我們第一個孩子,他將為我們遮風避雨。」

男人將「他」擁入懷中,魏無羨在側過頭的那一瞬間,看到了自己在鏡中的樣貌:一個十分標緻的女人,重點是,有點眼熟──魏無羨很快反應過來,這是那隻雙屍魁的臉。

「共情」。

巨大的怨恨可以誘發共情,這點他同樣只在邪書上看過。修道者往往將有風險的道術打入邪術一類,因為危險過大,給無心人拿去使用難免惹是生非。強迫共情非常危險,若無旁人喚醒,可能魂魄一輩子都被困在這裡,甚至受宿主影響而發狂。

魏無羨輕輕掙了掙,試圖離開這具身體,然而徒勞無功,不久便放棄掙扎──他連自己是生是死都搞不清楚,還能如何?

此時從門外傳來腳步聲,只聞外頭有人道:「顧家主,兩位仙家來訪。」

「打擾了。」

「是我們,夷陵道門的。」

聽到「仙家」二字,魏無羨的注意力不禁移過去,聽到「夷陵」兩個字更是皺緊了眉頭。被他附身的這位少婦似乎也驚了一跳,扯住男人的袖襬:「夫君,為何有道人找上門來?」

「莫怕,」被稱作「顧家主」的男人安撫懷中的妻子,輕聲哄道:「他們是我請來指導如何安宅的天師,我希望給妳和孩子一個安穩的家。」

魏無羨感覺女子漸漸放鬆,露出一個安心的笑容。

「我信你。」她這麼說道。

 

場景一換,似乎已經到了微涼的秋季,少婦換上頗些厚重的棉衣。

然而不知道是不是魏無羨的錯覺,「他」的視線有些模糊不清,像是起了層薄霧。

少婦明顯也感受到這種異狀,嬌懶地倚在榻上對丈夫抱怨:「最近不知怎麼著,眼總是有些花,東西都要看不清了,你幫幫我呀!」

姓顧的男人輕輕摸了摸她眼角:「莫不是晚上熬針線熬壞了?沒事,我給妳尋著大夫,很快就能好的。」

男人說到做到,當天下午就有「大夫」來訪。

或許對女人來說,兩個場景前後相隔有些時間,可能不記得了,但對魏無羨來說只是眨個眼的差距,等到那大夫甫開口,他一耳朵就聽出來──是那兩個「夷陵道門」其中一個。

雖然不知道這裡是什麼時間、哪個年頭,但從屋內建築格局來看,大約比他身處的時代還要早上不少。夷陵從他懂事以來就荒山遍布,除了尋常百姓,從來沒聽過裡頭還出過哪個道門,事出無常必有妖,也不知究竟何方神聖。

那詭異的仙家給女人把了脈,又檢查一下眼睛,然後露出一個穩重的笑容:「顧夫人這準是熬夜傷了眼睛,近期先把繡活擱一邊,好生休養。我給您開個土方子,臨睡前服用一帖即可。」

「我的兒,我還在為他作衣服呢,這……這是要多久才能好呀?」顧夫人頗是擔憂。

「最多七八日就成了。」那假大夫微笑,「顧大人,能否借一步說話?我交代一些照顧的注意事項。」

「請。」

魏無羨目送男人和那仙家到門外去談話,心知不對。只是囑咐照顧病人的事情,需要避開本人嗎?

果不其然,再眨眨眼,「他」已經什麼都看不見了。

 

「夫君、夫君,我眼睛好疼啊!」

許是換了個場景,但就像被矇著眼睛聽一齣戲,魏無羨也只能用猜的。

共情共感,雙眼的劇痛也傳遞到他感官,宛如萬蟲噬咬,那感覺令人頭皮發麻。女人伸出雙手在空中胡亂抓握,終於被男人抱在懷裡:「別怕,阿晴,這是用藥的正常反應,大夫已經跟我說了。妳很快就會好起來,別哭、別哭,來……摸到了嗎?這是我們的兒、我們的心頭肉,妳要保持好心情,才能好好養胎。」

許是因丈夫溫柔的嗓音,和掌心下隱約的胎動,女人冷靜下來,只是緊緊揪著丈夫的衣領,另一隻手哆哆嗦嗦摸上男人的下顎,尋求一點慰藉。

「說、說點什麼給我聽,哼個曲兒,就算只是念帳本都好……讓我別那麼疼,讓孩子別那麼疼……不然吹笛子吧!你那時,最愛到我的窗前吹笛子。」

男人捉住女子在他臉上游移的手,輕聲笑了:「好,我只為你一人吹笛子,妳想聽,我永遠吹給妳停。」

一陣唏唏囌囌,女子被輕輕抱進了被褥。

在空曠清冷的室內,響起一陣清脆的笛音,似飛鳥,又似雲煙,彷彿能直達天聽。在這樣的笛聲中,女子漸漸放鬆,連眼中的劇痛都能被遺忘,一下又一下撫過自己突起的小腹。

 

在一片黑暗中,不知過了多久,喪失視力使人同時失去時間感。

也許是入了冬,從不遠處傳來柴火的劈啪響。

魏無羨聽到一陣腳步聲,女子驚惶地蜷起身子、捧著碩大的肚皮,縮在棉褥裡:「誰?是誰?夫君呢?大夫呢?我的病什麼時候才會好!」

魏無羨豎起耳朵傾聽門外的聲音,似有人低語,嗡嗡成一片,他只捕捉到隻言片語如「快好了」「已經八月了」「能成」等,其餘聲音皆藏進了窗外呼嘯的風聲之中。想必這八月不是真指八月,恐怕是指胎兒已經八個多月了。

門被人推開,一陣冷風襲來。

「夫君!夫君!」女子拚命往後退,口中胡亂喊著。

「阿晴,是我。別怕,我在這裡。」男子的氣息靠近,「妳想不想聽笛子?聽了就不會疼了。大夫說妳這樣是正常的,不是什麼大不了的病。不要怕,我陪妳。」

「笛……笛子,好、好。」

笛音響起,魏無羨注意到這便是那首迴盪在亂葬崗谷底的安眠曲。當時聽起來毛骨悚然,然而換個地方,滋味截然不同,溫柔的曲調、繾綣笛音,搭配冬日窗外冷冽的彷彿整個人泡在溫水中,連靈魂都為之蕩漾。

女子再度軟下去,在溫潤的笛聲中緩緩入睡。

 

之後所有事情,都在黑暗中發生。被他上身的顧夫人神智不清,魏無羨也只能從時而清醒、時而昏迷的片段裡頭推敲一二。

名為「阿晴」的女子是真的瞎了,開始還能哭嚎掙扎,然而到臨盆前一個月,肚皮吹起,卻四肢無力,只能癱軟在床上任人擺布。僅存的慰藉,除了有力的胎動,便是丈夫的笛音。

直到感覺腹內的下墜感,陣陣劇痛,魏無羨才反應過來,這應該是快生了。

他沒見過婦女生產實況,但沒吃過豬肉,好歹也看過豬走路,哪個仙門生孩子不傳遍大街小巷?這些財力兼備的家族,多半早早聘個老道的穩婆,搭配數名有接生經驗的婦女伺候著;若是小門小戶,好歹也請個接生婆子不是?然而躺在顧家,他卻完全沒感受到即將產子的熱鬧,依舊冷冷清清,無人聞問。

羊水破了。

空氣中漫起令人不適的腥臊味,饒是魏無羨如今感官遲鈍,也不禁泛起一層雞母皮。此時房門大開,數人湧進來,七手八腳地將臨盆的顧夫人弄上擔轎,魏無羨可以感覺到她被扛了出去,雖然眼不能視物,卻能感受到薄光。

輕柔的笛音劃破混沌,熟悉的氣息靠近,令已經被劇痛攪昏所有感官的顧夫人稍微清醒一些:「相、夫君,我們……要去哪兒?」

「我帶妳去新建好的宅子,」男人溫柔說道,「妳將在那邊,守護我們一個家族。」

顧夫人心神俱亂,根本只是想聽聽一心仰賴的丈夫的聲音,胡亂點了點頭,又被身下傳來的劇痛拉走注意。但魏無羨可是把每一字每一句聽得清清楚楚,甚至連之後身旁的對話都聽了進去──

「還有多遠?」

「原本一炷香的時間就能到,咱們現在還抄了近路,不一會兒就到。」

「不要心急,顧大人。夷陵山坳的房子已經完全建好了,只差將臨盆的婦人埋進去便大功告成。『鎮宅』這個『鎮』字即愈兇愈好,那宅子是鬼宅,鬼宅越厲,對應之下的陽宅越旺。女人屬陰,男人屬陽,待會還讓您親自動手為上。」

聽到這兒,魏無羨渾身發寒。

「人柱」。

很早以前確實有「以人為柱平冤怒,以身為樁熄怨妒」的說法,然而這種方法本無根據,如同古時候水患就要獻人祭一般。往後仙門林立,這些說法一律都打入「禁術」行列,一來傷人性根本,二來犯了胡亂殺生大忌。

在他們談話這會兒功夫,一行人速度漸緩,魏無羨聽見來自山林的蟲鳴鳥叫,空中泛著潮濕的土壤氣味,然而他還來不及反應,顧夫人已經劇烈叫起來。下腹劇痛能彷彿能撕裂人的魂魄,難以想像這聲痛嚎從人類口中發出的聲音。

「阿晴,別怕。我在這裡。」

魏無羨驚恐地感覺到頸子上多出一股冰涼的觸感,輕輕刮過表皮。

彷彿又回到被推下亂葬崗前一刻的感受──這是死亡即將到來的氣息。

一刀利刃切進來。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咯。

他聽見氣管斷裂的聲音。

 

接下來的一切,比在江家所發生的所有更像噩夢。

魏無羨難以劃分哪一個記憶才是他的。好像江家才是前世,如今他已是惡鬼;有時候在憤怒當中難以清醒,有時候哀傷到極點只能哭嚎。

「他」彷彿靈魂出竅般,看著「自己」下葬。那個可憐的女人,頸子被一刀一刀剮開,露出血窟窿的咽喉,雙眼蒙著一片灰霧,隱藏無盡的絕望。

那宅子由上等槐木製成,與女人生前住的地方一模一樣。她被壓在大樑正下,日夜泣血,一下一下撫過自己的肚皮,用啼出血來的嗓子哼著安眠曲,就像是過去無數個夜晚丈夫會吹給她聽的那般。

日升月落,曾有兩個道人來到這地方,搬來了無數書籍──聽聲音,魏無羨認出是那兩個負責給顧家出主意的傢伙──從他們口中,他得知顧家確實因為埋了人柱而曾風光一時,日進斗金、兒孫無數,連顧家久病的老父老母都好了起來;然而在顧家主死後,全家族連帶旁枝,一個一個接連死於非命,最後一個活口都沒剩下,顧家村也迅速沒落。

「傻女人,被搞瞎了還這麼相信他,哈哈!」

「別說人傻呢,沒她我們還找得到這樣一個地方修練?」其中一個道人笑了,「鬼道可不是隨處想修就能修,天時地利人和,缺一不可。若無絕佳恨意,練出來的也不過就是個能操縱低階走屍的蠢貨。」

「我呸,那哪是鬼道!這姓顧的也是一樣蠢,唉,世上多惡人,沒這麼貪心搞不好還能活久一些。」

說什麼呢?

「是呢,若他沒這麼大的野心,也不會找上我們,說起來我們還是好心幫他呢,哈哈哈哈哈──等到咱們修練有成,這地方準能立門立派。其餘門派那些拿鼻孔看人的,都要死心了。」

說這是什麼話?

魏無羨瞪紅了眼睛,幾乎要從眼中噴出火來,卻拿他們無可奈何。

他們在這裡修練,每一招、每一式魏無羨都看在眼裡;每一言、每一語都記在心頭。親眼目睹無數種殺戮的方式,耳聞千百種佚失的殘忍邪道,他們越來越放肆,女人的怨恨就越強烈傳達到他心底,和他固有的記憶結合,沉澱成更深更濃的一汪潭水。

直到那一日,他們將大樑下的女屍挖出來,試圖作成一具名副其實的兇器。

陰風慘慘,山林間的古宅迴盪著陰森的安眠曲,魏無羨看著被刺激的女人,將兩個修道男人撕裂,扯出他們的內臟、掏出他們的肺腑,在一陣狂喜中吃下去。從那一刻起,她不再是顧夫人,不再是「阿晴」,而是一隻能令人魂俱滅的兇屍。

血腥,血腥,血腥。

在周圍村落肆虐完畢,她捧著肚皮站起身,找到了丈夫的墳墓。她刨出丈夫的屍體,一口一口,含著血淚,塞進嘴裡。

屠殺,屠殺,屠殺。

強烈的陰氣聚集,以鬼宅為陣眼,混和古戰場的殺意與怨氣,將所有生機吞入山坳。魏無羨看著這裡逐漸荒蕪,看著土地發黑,看著越來越多人死在這裡,看著無數修士進來後再度被吞噬,看著它越來越像他所熟知的……夷陵屍山。

 

夫君,為何殺我?

 

整座屍山與她一同發出哀嚎,魏無羨嘔出一口鮮血,三魂七魄俱震。龐大的悲戚撞進心底,彷彿要將他最後一口生氣吞噬。

怒到極點,悲到極處,他卻突然懂了何謂鬼道──不是那兩個道人帶來的典籍,不是書中那千奇百怪的殘殺方式,不是製作兇屍的途徑,更不是如何召喚百鬼聽令。

鬼的是人心,不是人;萬鬼啼哭,哭的是生,不是死。

魔道,便是先入魔,後立道。

 

什麼魔?

心魔。

 

* * *

 

一滴雨落在魏無羨臉上。

我居然沒死。

這是他醒來的第一個念頭。

我在哪兒?

這是他躺在潮濕泥土中的第二個疑惑。

頭疼欲裂,吃力地撐起身,魏無羨發現有個人伏在他身側。

記憶紛亂糾纏,有一瞬間,他還以為自己仍在那座樑下,被剮開喉嚨的恐懼仍在;下一秒,又彷彿回到雲夢江氏,師姊溫柔地坐在他床邊,替受傷的他上藥,江澄還在旁邊嘀嘀咕咕。最後,記憶彙整成一條涓涓細流,注入他逐漸清明的神智。

他依舊在亂葬崗裡,什麼都沒變,又彷彿什麼都變了。

雨勢漸大。

褪去所有瘋狂和殘酷外表的雙屍魁溫順伏地,回復生前顧夫人的樣貌,輕輕舔拭他手臂上殘存的血跡。她有著一頭柔順光華的黑髮,即使鋪在地上也依然不染塵埃。碩大的肚皮仍舊可怕,裡頭卻傳出嬰兒的咯咯笑。

這個場景應該令所有的正常人毛骨悚然,但魏無羨感覺不到怕。

他嘗試挪動手臂,發現挪位的肩膀已經恢復正常,就連屍毒的毒素都已經褪去,傷口只剩下一道淺淺的口子。

女屍魁抬頭望向他,像是在每一個痛苦的夜晚,她喚著「夫君」的眷戀;又像在死前的最後一刻,她慘嚎著,帶著刻入魂魄的恨意。

魏無羨抬手摸了摸對方的頭頂,順著那頭柔軟的青絲滑動:「別怕,我陪妳。」

少婦溫婉地笑了,將側臉貼在他的手上,血淚斑駁。她被自己丈夫親手剮開的咽喉漸漸癒合,從那兒傳出輕柔的安眠曲,如同冬日的陽光,又帶著無盡悲傷。

在亂葬崗的每一具屍體背後,大多都有著令聞者淚下的故事,或被拋棄,或被背叛,或被遺忘,在這個沒有石碑沒有墓誌銘沒有人惦記的巨大墳場腐爛。

黑衣青年一下一下拂過她的髮。

「我要出去,妳幫我嗎?」

雙屍魁沒有回答他,只是馴服地伏在他膝上,口中依舊哼著不成調的歌曲。魏無羨感受到地底的震動,雨水沖刷土壤,無數白骨破土而出,如同在初春大地上綻放的花朵,帶著對生命與自由的嚮往。

掌心下柔軟的觸感消失,只剩下一支如墨如玉的木笛。

「……這就是妳原本的面貌嗎?」

屍魁如妖修,沒有金丹,只有內丹。

一隻擁有神智、耳聞無數鬼道的屍魁,聚集戰場上的陰氣與沉澱多年的怨懟,在吐出內丹後,化為她這生中最難以忘懷的東西。

鮮紅的笛穗垂下,一絲絲一縷縷,彷彿交纏的臍帶,纏繞成一個如鮮血胎兒般的珠胎結。母笛子結。

魏無羨撫過笛身,緩緩提至唇邊,在雨中吹出一曲安魂歌,如泣如訴,聲聲啼血。吹給江楓眠聽,吹給虞夫人聽,吹給死去的江家門生聽,吹給無數受到溫家迫害致死的人們聽。

越是細數從前的好,就越是忘不了如今的恨。

冤有頭,債有主。該是誰的,誰都躲不了。

「我要出去,你們幫我嗎?」

一曲畢,笛音依舊在谷底縈繞,一隻僅有一朵荼蘼大小的小手,穿過泥濘,握住了那隻骨節分明、白皙修長的手,如同誓約一般。

魏無羨再次笑起來,迴盪在雨夜之中,盪進了心藏暗鬼之人的夢裡。

溫晁,溫逐流,王靈嬌,等著我,等著我們。

 

「不得好死?沒關係,我們都不怕。」

 

 


 

【一點點不重要的備註】

屍魁什麼的,都是自己編的,嗯。

有想過溫寧和屍魁的強弱,但想了想覺得完全不能比。溫寧是魏無羨煉出來一隻有清醒神智的兇屍,可以操控自我、懂得辨別是非,只有羨羨暴走了,溫寧才會失控,所以說成最強兇屍也不為過。

阿晴其實早早就失去自我判斷能力,說到底,她就是一隻野生猛獸,憑著本能在殺戮,為瘋狂所主宰。她也無法聽人指令,因為清醒的部分太少,瘋狂的部分太多,像溫寧那樣是不可能的。最後化為鬼笛,也可以說是她最像「人」的部分。

自己有腦補,羨是受到阿晴啟發,所以造出了溫寧。

在此圓了設定,說明一下。

然後也來不及寫了,以下內容和本文沒什麼關係。

對我而言,如果魏無羨能修成鬼道,是因為感同身受的憐憫與同情;那麼薛洋,就是因為帶著同樣強烈對生者(世間)的恨意。

羨羨因恨入魔,卻因情而保存理智善意的那一面,所以他才能碰上藍忘機。比起薛洋,他更像是引領百鬼之首,帶著難以形容的溫情;薛洋同樣因恨入魔,但他殺了曉星塵,最後混入了百鬼之中,所以他只能造出假的陰虎符。

情,與晴字同音。

陳情,陳述誰的情?

阿晴的情,魏無羨的情,百鬼的情,對生者的,情意綿綿。

當然,因為那句「我陪你」而打動百鬼的魏無羨,最後也因為這句話付出代價,但他不後悔,這就是修了一輩子矛盾的魔道祖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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