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遠地看到那座高聳的燈塔,伏見猿比古不自覺搖下車窗。
「怎麼了嗎,伏見先生?」
從前座傳來詢問的聲音,他撿了個隨便的理由,說是在車裡悶久了有些透不過氣,那些人居然信以為真,把冷氣關了、紛紛搖下車窗玻璃,日高那傻小子高呼海風涼快,下一秒就看他心愛的鴨舌帽像是顆小流星飛出窗外、迅速成為天邊的黑點,爾後慘叫不絕。
暗暗忍受那高分貝的噪音,他望向窗外,近景飛逝、遠方的燈塔卻像是沒有移動過一樣矗立在那裡。他如同乘著一臺時光機,回到那一年十四歲的夏末秋初。
那是某個星期四,正中午。
九月份,依舊殘留八月的熱度和慵懶。
正當他在窗邊快給暑氣薰死的時候,一聲清脆響亮口哨聲闖進他昏昏欲睡的腦子,伸長脖子一看,那原本應該要好好坐在他右前方四個位置遠的橘紅色身影正在底下死命朝他揮手,又是一聲響亮的口哨試圖吸引他注意。
察覺到他的視線,八田美咲對他扯開一個燦爛的笑。
猴子,陪我翹課吧。
對方手圈著嘴、從底下對他吶喊,笑得像是七月的豔陽:我載你出去,反正今天下午沒什麼重要的課,真是憋死我、虧你還待得住。你也悶壞了吧?我們出去走走嘛,不然去遊樂場也好。
八田美咲只有這種時候才特別會撒嬌,睜著那雙金橘金橘的眼睛眨呀眨,只差沒豎起尾巴對他猛搖,臉上寫滿了陪我出去、我好無聊、課本能吃嗎、期末去死等字樣,真應該放著他期末自生自滅,可是每次只要看到那永遠的十二歲娃娃臉像洩了氣的氣球一癟,不知怎麼著他就是狠不下心收起自己的筆記——感覺上,就和虐待小動物沒什麼兩樣啊。
笨蛋美咲,不是誰都和你一樣不擔心自己能不能畢業的。
他支著下巴、好整以暇地望過去,揣摩待會對方又會用什麼樣的臉來驢他下樓。誰知道這次出乎他意料之外,八田美咲居然是挑起眉毛、露出個詫異的表情:你不知道今天下午體育課男生要測一千六百公尺長跑嗎,猿比古?
經八田這麼一提,他才真的想到似乎真有這麼一回事,怪不得今天班上看上去死氣沈沈、大家都癱在桌上裝死,在炎熱的天氣裡、豔陽之下跑一千六百公尺,光是用想得就讓他滿頭大汗,更別提真的實際進行一遍。
稍微比較了一下,曠課也不過扣個學期末總成績0.6分,跑一千六百公尺到斷氣與給學校扣個兩三分,怎麼想都是後者比較划算。於是他很快地站起身,朝下喊了句我馬上來,就看到底下的人露出偷腥貓咪一樣得逞的笑容。
他們溜到無人的一角、俐落的互相幫助翻過那堵有些高的墻,等他落地的時候就看到翹課的同夥不曉得從哪裡牽來一臺破舊的腳踏車,龍頭都已經給鐵鏽蝕的看不清原本上頭的花樣,卻有著柔軟舒適的後坐墊。
我特地去加裝的喔!
八田美咲嘮嘮叨叨地炫耀著。零用錢也才那麼一點點,居然因為他之前抱怨坐鐵製的後座坐到屁股脊椎都疼,省吃儉用的存下吃飯剩的錢、去遊樂場的錢,最後牽著一臺破破爛爛的腳踏車去給人安上全新的墊子,不知道要說他笨還是罵他多此一舉。
騎在腳踏車上的十四歲少年對他拍了拍後座:你想去哪兒?先說我最近沒錢,要存著等著買我之前說的那款新上市遊戲,去遊樂場可要你請我,大不了之後還你就是了。
他一腳跨上去,卻給人捉著手臂環上那有些發育不良的腰:抱緊啊,摔了可不好。
又不會疼。他喃喃的回道,卻還是收緊手臂。
摔了你不痛,我看著可是痛的打緊。對方吃力地踩起腳踏車,他們開始前行。也不知道那人腦袋怎麼長的,很快的風中又傳來此地無銀三百兩的解釋、還有些結巴:你別誤會,我我我我我可沒別的意思!只是看著你傷口覺得很痛罷了!
他哼口氣,這次很好心沒戳破那彆腳的謊言。
你要去哪兒呢?在前頭的人又問了第二遍,從風中傳來不知名的小曲兒證明對方現在心情可是好的不得了。原本是想說有美咲在,隨便哪裡都行,但話到嘴邊又打住了,良久,他才緩緩地說:我想去吹風。
好啊!那我帶你去我之前發現的好地方。
耳畔的笑聲爽朗清脆,他終究沒忍住,輕輕靠上那有些削瘦、一點也不寬闊的肩膀,但那有什麼關係?能擔起他的感情他的信任他全部的世界、也只需要擔起他一人的全部,那就已經比誰都還來得可靠。
他恍惚地給人載著,只覺得海天一色,觸眼盡是一片藍,一直到目的地給人喚著才回過神來,入眼青空中闖入一顆橘紅色的腦袋,八田美咲琥珀色的眼裡就藏了一個小世界,裡頭只有他一個人,滿滿的、只有他一個人。
不知何時被載到一個小小的海港附近,他們把那臺上了年紀的腳踏車擱在無人的草地上,悄悄的溜進燈塔裡,管理員正在有一點距離的地方與人聊天,於是他們偷偷爬上鐵梯,躲到高起突出的平台上、也不敢爬到最頂,那樣鐵定是會被人發現的。
海風陣陣吹來,近水的地方果然還是涼快,總算帶有點秋日的涼意,很是舒服。本來在出發前就想睡,現在這麼一放鬆、環境又舒服,他忍不住要打起瞌睡,卻在意識模糊中聽見一聲興奮的:猴子,你看、你看!
他們頭頂的燈塔亮起,在天色漸暗的傍晚中十分顯眼,從遠方傳來一聲低沈巨大的船鳴。
八田美咲把手搭在欄杆上、背著光回頭看他,背景的天光幾乎刺的他睜不開眼皮,只能隱約看到一個人影和他臉上的笑,如此吸引人的目光,永遠引導著他向前。
燈塔真的很酷炫,每次來這裡都讓我心情很好……那人連續不停的歌頌發現這地方的自己有多麼偉大,然後又自以為是的說起燈塔的來源和功用。他靜靜地聽著,任由對方抓著自己的前臂幾乎生疼。
他根本不在乎什麼狗屁燈塔,根本不在乎。
你就是我的燈塔啊,美咲。
他張嘴,看著八田美咲眼裡映著天光、試圖想說點什麼,吐出來的卻只有無聲的風,沒有呼應那炫目光芒的船鳴。怎麼能說出口呢?這般感情。
──只照亮我一個,成為我唯一的燈塔。
伏見猿比古站定到那座燈塔前,這才發現它已經荒廢許久,老舊的大門深鎖、再也進不去。從他這角度只能望見當年他們躲藏位置的一小角,那裡確實是個隱僻的地點,極不易被人發現。
「伏見先生!我們要拜訪的住戶在另一邊——!」從遠方再度傳來同事們的大喊。
他應了一聲,轉身背對燈塔離開。
沒有什麼燈塔是不滅的。
就跟沒有什麼感情是不會改變的,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