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忙!)
是曾經在哪裡聽過呢?總是把「我很忙」這三個字掛在嘴邊的人,是世界上最不能忍受「不忙」的人。每一步都踩在秒針上,像是要快點遺棄前一秒的自己而直直往前走下去,口中喊著「很忙」而成為不再回頭的藉口,每踏出一步,在身後的就已然成為歷史。
被拋棄的,自己。
啪嚓。
伏見猿比古踩上一個水坑,水藍色的雨傘順時針轉了一圈,幾滴雨水噴濺上他腳下的小水漥,暈開了他的面孔。
天空藍的雨傘不是他的,那個多事的同事說著什麼如果室長的色調是青色,那伏見先生大概就是灰色,硬是把他的灰傘掛回去,塞了一把天藍色的雨傘過來,說伏見先生不可以再一天到尾頭上都罩著朵烏雲,讓他當下就接過傘給對方一個雷霆之擊。
也因為這樣,他收下了一把天空色的雨傘。
六月的東京基調也是灰的,梅雨季也許可以改稱霉雨季,空氣潮濕到前幾天還沒吃完的吐司被他順手擱在桌上,今天去處理的時候發現上頭已經泛起霉斑。為什麼會放那麼久,實在是因為前一陣子太忙了,突然來了個Strain集體作案事件,一直到昨天才告一段落。
忙到連飯都忘了吃,所以才會昏倒在辦公桌上。
然後在醫護室醒來的時候只看到一張休假單被擱在床頭櫃,宗像禮司那四個字簽的豪爽又上揚的諷刺。
於是他平白得了個帶薪假。
是誰說忙碌的人最閒不得,伏見已經不記得了。他睡得不好,半夜的雨聲穿透玻璃直到他夢裡,淅瀝瀝了一整夜,直到黎明才模模糊糊的入睡,醒來摸了摸眼鏡,才九點,他甚至睡不到六個小時。而雨聲從現實到夢中,再從夢到現實,沒有停過。
沒有什麼動力弄吃的,隨便煮了個泡麵打混過關,打打電動、看看小說。
他放下手裡的遙控器,從那扇窗戶看出去,忍不住想之前這時候都在做些什麼。
如果是前幾天,就是在報告堆之間捨生忘死,還要幫同僚擦屁股;如果是更早一點,是待在酒吧裡看著這邊吵完那邊吵,像是在看一齣不干己的喜劇;如過再更久以前,是和誰上街走走,去打遊戲機、去吃飯,搖搖晃晃地坐在腳踏車上吹風,聽著有些荒腔走板的小調……
然後就像是被鬼迷心竅般,他拿著一支傘就這樣出了門。
水藍色的傘逆時針又轉了一圈。
伏見猿比古不知道自己出來到底要做什麼,雙手很冷,雖然現在的溫度並不低,充斥鼻腔的是雨水打在柏油路上的潮濕氣味,深呼吸也覺得自己吸不到多少氧氣。
像條剛被打撈的魚。
他慢悠悠地游到便利商點點了杯咖啡,在裡頭坐下也不過是下午三點的事,距離一天結束還有六小時甚至更多。平常嫌時間不夠用,現在只嫌時間太多,為什麼不是昨天40小時、今天8小時?
窗外的雨依舊下著。
然後他隔著雨幕,看到對街那個橘紅色的身影。
伏見站起身。滿心以為對方是孤身一人,卻發現還有其他人陸續從巷子出來。
他們像是團彼此點燃的火焰,他看到他們臉上的笑容,尤其是為首的橘髮少年,笑的那個陽光燦爛,像是他的世界沒有下過雨。
他們高談闊論,就算隔著雨水又隔著玻璃,他絲毫聽不見他們的聲音,也依然可以想像的到那個嘈雜。他曾經聽過那種對話,最近有什麼新遊戲、最近哪裡有好玩的事發生,最近最近最近,你你你,我我我,這三個詞彙像是鬼打牆一樣不停出現。
他們完全沒有注意到他,一眼都沒有,像是早就忘記這個人的存在。
他原本都忙到快忘了,忘記那些一點都讓人不想回想起來的過去,忘記那張笑臉,忘記他也曾經這樣和誰在放學時分撐著一把雨傘走過街頭,看著路邊的繡球花葉上的小青蛙,新奇地哇哇大叫。
伏見追出便利商店,隔著一條街喊那個名字,但滂沱大雨蓋過了他的聲音,他吐出的話語最後都只化為水中的氣泡。
對方什麼都沒聽到。
他站在那裏看著那群人走遠。
水藍色的雨傘不轉了,傘柄被人用力地、用力地捏在手心裡。最後他收起那把傘,一路淋著雨回到Secpter4大門,警衛出來看到他嚇了一大跳,他看著那個送他那把天藍色雨傘的同事攜家帶眷地匆忙出現,他只是把傘塞到對方懷裡。
我不要了。
他往前走了幾步,又回頭,看著對方錯愕的面孔:跟室長或副長說,我打理好就上工,我不想等病好了發現有一整疊報告堆在我桌上。
我很忙的。
他快步離去。
窗外的雨依然不停下著,從現實到夢中,從沒停止過。